掉回头

    简单洗漱过后,章柳拖着身体回到卧室,钻进冰凉、沉甸甸的被窝里,仍然感到强烈的不真实,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已经记忆模糊。
    一整天的消耗已经让她筋疲力尽,上下眼皮一个劲打架,但章柳实在不想闭眼睡觉,强撑着精神刷手机。一道电话突然打了进来,是林其书。
    章柳立刻关了音量,犹豫半晌,还是接了。
    林其书倒没有生气,语气很平和,问她:“今天回家了?”
    章柳“嗯”一声。
    林其书问:“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,一声不吭就走了?”
    这问题不好回答,章柳想一想,说:“反正这两天就要走了,不是今天就是明天。”
    林其书说:“跟我说一声,我开车送你过去啊,你提着行李箱坐车方便?”
    章柳说:“不方便也回来了。”
    电话那头顿了一下,发出一声无奈的轻笑,说:“回去就好,别和家里人吵架。”
    章柳的指甲死死抠着手机屏幕,咽喉像被掐住了一般无法活动。
    林其书问她:“还有事儿吗?没事挂了吧。”
    有事儿,事儿还挺大的,你能不能当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过,今天晚上,最好现在就启程,跨越叁百公里,把我从家里接走?
    如果她真开这个口,林其书未必不会答应。
    林其书说:“怎么了,怎么一直不说话?”
    仍然是漫长的沉默,等待无果,电话被挂断了。
    章柳回抖音刷短视频,刷着刷着一阵强烈的疼痛袭来,嘴里出现一股血腥味。她伸手抹了一把,发现是牙齿把本就干燥起皮的嘴唇咬破了,出血很多,一抹就是一手红,不知道的还以为吐血了。
    下床去拿纸,手忙脚乱擦了半天,终于勉强止住。蹑手蹑脚钻回被窝,章柳仰躺在床上,那个据说是樱桃木的大衣柜顶天立地站在眼前,走廊上的光照进来,被它挡得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线。她闭上眼睛,感到嘴唇上的伤口在凉丝丝的空气中发出阵阵刺痛,好在困意实在汹涌,她睡着了。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章柳被章杨叫醒,说今天要去医院看望姥姥。两人开着章应石的车去,半路上买了些水果鸡蛋之类的东西。
    病房里排着八张床位,只有一半躺着病人,姥姥的病床前站着妈妈和小舅,妈妈正在拿着一条湿毛巾给姥姥擦脖子,小舅拿着一把水果刀削一颗苹果,青红色的皮缀成长长的一条,摇摆着向地面坠落,终于,“啪”地一下掉在地上。
    妈妈连忙捡起来,责怪他说:“不会扔垃圾桶?”说罢眼睛一瞥,看到姐妹两人。
    她的脸色一滞,眼神停留在章柳身上,说:“怎么现在才到。”
    章柳走过去,立刻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,她把买的东西放在床边,木然站在床边,叫了一声:“姥姥。”
    姥姥已经七十五,不仅有糖尿病还有脑血栓,前年中风偏瘫,好容易能恢复到下地走路,现在糖尿病又犯了。家里本来生了四个孩子,一个早早夭折,一个进城念书做生意,死在追贷公司手里,最后只剩下姐弟两个。
    去年时,章柳曾经见过两人吵架,当时的场面很热闹,亲戚孩子都在客厅,姥姥躺在床上睡觉,姐弟两个站在床头,吵得邻居家都能听得清清楚楚。舅舅说姥姥已经没几年好活了,只盼着来一场大病,直接把她带走算完,别来来回回反反复复,折腾起来没完没了,如果还要花钱,他绝不会再出了。妈妈嫌他没良心,要房要车都给他买了,两个孩子都给他带大了,临走养老不认亲妈了?
    舅舅回得早有预料:“你不是她孩子吗?她不是你亲妈吗?让她住在你家,你来管她吃喝拉撒,你给她钱去医院消费,咱俩平等着来。”
    妈妈突然像是着了魔,尖叫道:“房不给我,车不给我,爸留的钱不给我,带孩子也不帮我,养老了想起我来了?!”一阵混乱的声响过后,尖叫声再次响起,“妈,你儿子让你平等着来,你听见没有?!”
    客厅里的人钻进那间狭窄的小卧室时,妈妈正扑在床上,手里扯着姥姥的衣领子来回摇晃,几个人竟没能把她拉开,反而更加激怒了她,她死死拽着母亲大吼大叫,披头散发,双眼血红,好像被邪祟附身了似的。
    叁个人合力将她拉开抬走,姥姥的半边身子都掉在床沿下,被捡起来安放回床上。她苍老皱缩的眼皮始终紧紧闭着,让人怀疑她是否已经在这场混乱至极的争吵中死去了。等大人们都回到客厅时,章柳实在忍耐不住恐惧的心情,将手指横放在姥姥的鼻孔处。
    颤抖、细微的气流吹拂在她的皮肤上。姥姥没有死。
    如果那时死去了,对现在的妈妈和舅舅来说应该是一场好事。
    此时在存活于世的姥姥将两个外孙女打量一遍,她的嘴已经在中风时歪掉了,此时颤巍巍地张开,叫她:“小柳儿。”
    章柳赶紧凑上前去。
    姥姥问她:“你……”
    她说了些什么,但恰巧小舅把那颗削了皮的苹果啃完,将床头的垃圾桶拖过来扔进去,声音盖过了后几字。
    章柳问:“什么?”
    小舅突然站起来,说:“厂里有事儿,我先走了,明天叫你弟媳过来。”
    妈妈一手拄着额头,双眼呆滞地看向输液管的调节阀,说:“走吧,明天早点来,章柳回来,我得回家一趟。”
    小舅已经出了门,离开了。
    章柳终于得以听到姥姥的问话,她问道:“你几岁了?”
    章柳回答:“二十了。”
    姥姥问:“几年级了?”
    章柳说:“大叁了。”她紧紧盯着姥姥的嘴角,大概是中风留下来的后遗症,只说了这么几句话,一滴口水已经从她的嘴角处流下来,流过了半边脸,快要滴到枕头上去了。“妈!”章柳叫道。
    妈妈猛地惊醒,瞪着双眼看向她,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母亲,发现了问题。她叹了口气,拽了一截卫生纸,突然拿纸抽了母亲一耳光,怒骂道:“闭上嘴不行?!”
    再用力,纸巾也造不成任何伤害,只是轻飘飘地拂过姥姥的脸。把口水擦干净,妈妈把纸团扔了,说:“你们先在这看一会儿,我去上个厕所。”
    说罢,她便出门离开了。
    妈妈的厕所上了一个半小时,纵使有章杨分担,章柳还是觉得度日如年。好在姥姥很快闭上了嘴,也闭上了眼,沉默地躺在那里,不知是睡是醒。
    在医院消磨了一下午,妈妈即使回来了也一言不发,困倦地坐在马扎上,手臂撑着腮帮子。
    章柳想问她是否知道那光头的事情,然而妈妈的脸一直对着刷白的墙面,始终不曾转过来。
    章柳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,去看章杨,章杨只自顾自玩手机,也没有要问的意思。外头天色将晚,章柳只好放弃,打算先回家去。姐妹俩站起来要走,妈妈终于转过头,派了一项任务,要她们回到旧家,拿些东西。
    两人回去拿了东西,开车回城区里的新家。因为不熟悉路,章柳开了导航,导航把她带上了县里新修的一条路,绕过城区,从边郊低矮的群山间穿过。两边山村的房屋十分破旧,看起来都是上个世纪的产物,路边种着枝丫交错的果树,干涸的池塘寂静无声地卧在桥下,池边残雪几堆,北风呼啸而过,孤伶伶的黑色塑料袋迎风飘舞。
    往前看,鲜红的太阳被蓝紫色的晚霞簇拥在中间,摇摇欲坠地悬挂在路的尽头,马路仿佛无止境地延伸过去,突破了地平线,飞过了群山,掠过了天空,跳进那鲜红、无限、烧毁一切的太阳中去。
    “红灯!”章杨大叫道。
    章柳猛踩刹车,身子向前一扑,又被安全带勒回来,“砰”一下砸回到椅背上。
    章杨白了她一眼,说:“瞎了。”
    章柳没说话,看着眼前分岔的两条路。
    这是一个丁字路口,车走到这里,右转再走两公里就到小区,还有一条左转的路,不知道通向哪里。这路车少,红灯只有叁十秒,在她发愣的眼神中迅速流尽,七,六,五,四——
    章杨叫她:“姐!”
    章柳转头看她。
    章杨说:“往左转!”
    叁,二,一。
    章柳一打方向盘,车向左驶去。
    导航立刻发出警告:“您已偏航,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!”
    这条路两边树木很密,哪怕冬天叶子都掉光了,枝干也遮住了大半光线。章柳浑身冒汗,一头扎进这黑洞洞的深山莽林之中,她将窗户打开了一道缝,吹进一道冷冽刺骨的寒风。
    导航还在叫:“您已偏航,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!”
    上一次听到这声提醒,是在林其书的车里,林其书把她带到了自己家里,她在温暖的室内,假装跪在地上,仰着头说:“你把我也领养了吧,我既听话,也不用去美国留学,很有性价比的。”
    章杨把窗户全都打开了,对着窗外的山和树大叫起来,听起来有些返祖的预兆。
    两人没头没脑往前冲,冲到导航都没辙了,在前方规划了一条五公里的弯道,想把她们送回程序里的目的地,但她们把那个路口也错过了。路边的树木变成了陌生的山村,陌生的街巷,天色已经完全黑了,头顶的蓝色路牌反射着车灯,上面标着两道方向,两个方向都是不认识的地名。
    一道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,是章杨的。章杨翻出手机来看了一眼,给章柳看。
    跳动的绿色通话标志上方叁个大字:章应石。
    “接不接?”章杨问。
    章柳盯着前方,黑黢黢的夜幕似乎融为了一体,变成了一块石头,一道屏障,一个不被允许进入的禁地,车灯远照出去,只照亮了几寸一无所有的灰色路面。
    电话挂了,又打到章柳的手机上来。
    章柳接了电话,章应石像爆炸一般怒骂道:“去哪儿了你们?车的定位怎么都出市了?!”
    章柳这才想起来,这是他的车。
    “赶紧滚回来!”
    章柳看向章杨,后者却没有看她,把额头抵在玻璃上,不知道在看向窗外的什么。
    章柳挂了电话,打方向盘,掉回头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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